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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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臘月二十五, 孟摘月回宮居住。

她不僅回來陪母後,在很大程度上, 公主回宮反而是給孟誠和鄭玉衡增加工作量……針對疏議上的種種措施, 孟誠有的大為讚同,有的卻嗤之以鼻,很難說服,折騰到孟摘月回宮, 將之呈給董靈鷲後, 孟誠才終於閉上嘴。

他不同意的理由也很正常——有時候, 慈悲心腸、惠及萬民, 是要犧牲一部分君主集權和統治者合理性的, 小皇帝又不是傻,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。

冬日,董靈鷲放下那本書冊, 公主和皇帝分別坐在她對面,眼前是慈寧宮膳房呈上來的飯菜飲食, 最中央是一鍋熬了數個時辰的湯,跟一個點著白炭的小爐子一起呈上來,火苗微動, 發出細碎的水泡破碎聲。

一桌子的珍饈好菜,兩人卻都沒有什麽胃口, 乖乖坐著等董靈鷲開口, 而太後看完了《大殷律疏議》,特別是其中被兩人爭執多日、標註出來的幾點後,居然什麽都沒有說, 而是道:“吃飯吧。”

說罷, 率先擡手動了筷子。

自明德帝孟臻駕崩後, 孟誠為執掌朝政忙碌不安,這兩三年都在摸爬滾打地長見識,孟摘月也經歷了婚姻變故、再結新歡,以及拜大理寺卿王先生為師等種種事端,仔細算來,他們一家好好坐下來吃頓飯的工夫,居然還真的不多。

孟摘月陪著母後吃飯,見孟誠自己過來,不由得問:“皇嫂呢?她怎麽不來?”

孟誠心道,我還以為你要當面跟我理論,哪會叫她來旁聽?他頓了頓,道:“皇後特意在鳳藻宮要請你,你鉆到母後這兒來,想必她要空等了。”

公主拉長音調,“哦”了一聲。低頭吃了一小口飯,同樣在心裏琢磨著——好哥哥,我還不知道你?估計是以為這頓飯吃得不會高興,沒叫嫂子來,又不想在母後面前說,才怪到我身上的。

他倆一塊兒長大,在董靈鷲不幹預的情況下,可以說是對方肚子裏的蛔蟲。

孟摘月伸手接過了瑞雪的活兒,給董靈鷲盛了一碗湯,一邊動作一邊跟孟誠道:“那小皇子呢?也不帶來看看。”

孟誠淡定地道:“小孩子煩著呢,難道你能哄?”

孟摘月不說話了。

眼下沒有外人,所以吃飯時也拌上兩句嘴,否則在大庭廣眾、或有外臣在前,他倆是不會開口的。

董靈鷲全程安靜聽著,一言不發,只慢條斯理地用膳吃飯。她偏頭看著身畔的窗,目光眺向遠方的天地相接處。

瑞雪兆豐年,近來更是一場接著一場,馬上要過年了,宮中掃也掃不過來,故而她囑咐了宮裏的小丫頭太監們不許玩冰,一則容易玩忽職守,二則……哪年都因為結冰摔著不少人,要是一時不慎,再摔斷了腿、留下殘疾,就變成了終身的大事。

董靈鷲不常開口管事,但她一開口,杜月婉必然仔細經營,所以入冬以來,還沒聽說過有誰溜冰摔著腿,但背地裏在雪地裏胡玩還是有的……大多的宮人十三四歲,正是玩性大的時候。

董靈鷲正想著這場雪下完,估計又能壘高一層,西北角那幾個經年的老房子是宮人居,要是給壓塌了就不好了……她還沒思考完,就見到一個影子從外面窗前經過,剛走過去,然後又退了幾步,轉頭看向她。

董靈鷲下意識地露出微笑,然後又收斂起來,示意了他一下,意思是誠兒跟盈盈都在,隔著一層窗紗,她的動作有些許模糊。

鄭玉衡會錯了意,沖著她眨了眨眼,然後身影掠過窗前——找個後門進來。

自從小鄭大人習慣從這裏走之後,就連前殿值守的內侍、女使們,也攔他不住了。後面的小門又是瑞雪姑姑手底下的人看守的,早就讓他“滲透”,全都是小鄭大人的共犯。

鄭玉衡從一個孟誠、孟摘月都意想不到的方向摸了進來,而且還跟上次似的,一踏進慈寧宮,就仿佛找到了安全感,看都不看地埋頭鉆進來,他眼睛裏只剩下董靈鷲的位置,伸手撥開瑞雪姑姑,幹脆利落、習慣成自然地坐在董靈鷲身邊,接過用具,繼續低頭給她挑魚刺,邊挑邊道:“……鯽魚?你不是不愛吃這個嗎?”

董靈鷲轉頭看著他。

鄭玉衡見她不說話,疑惑地擡起頭,跟她對視了片刻。

董靈鷲道:“盈盈愛吃。”

“盈……哦……”鄭玉衡繼續低下頭挑刺,“她昨天在歸元宮大罵陛下胸中只有一己私心、不識貨。他們倆都氣得夠嗆,今天還得回去休息措辭,明日再戰呢。”

說到一半,他突然想到,盈盈愛吃?公主不在為什麽要上這道菜啊。鄭玉衡忽然背生一股涼颼颼的冷意,擡起頭,看見坐在對面的兩人。

小皇帝的眸光幽幽發涼。

公主殿下笑裏藏刀。

鄭玉衡默默地握緊了筷子,往董靈鷲身後躲,可惜太後娘娘身量纖弱,就算穿著冬日厚厚的衣袍,也沒法兒把他遮擋起來。

對方四只眼睛,每一只裏頭射出來的光芒都跟鋼刀似的。鄭玉衡只能悄悄腹誹,心想你倆到慈寧宮來“找個公道”,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兒啊,明明我都兩頭勸了好幾天了……結果這兄妹倆根本不帶我。

一點兒也沒將小爹放在眼裏。

這下好了,你倆統一戰線了。

鄭玉衡正快要繃不住的時候,董靈鷲道:“給鈞之添一副碗筷。”

“是。”

不多時,趙清將一套嶄新的餐具擺在鄭玉衡面前。

他雖然不是第一次上桌吃飯了,但因為方才說了小皇帝跟公主的事兒,不僅不占理,簡直心中有愧,只得一聲不吭地接過,低調裝死。

這頓飯的氣氛似乎更古怪了。

董靈鷲也不在意,她現下對兒女之事越來越隨心,簡單來說就是看緣分,兒孫自有兒孫福,不管兒孫我享福,一改往年辛苦操勞、仔細盤算運籌之態,覺得很多事都是“區區小事”,誠兒和盈盈自己就能辦妥。

至於爭吵和辯論……通往正確的道路總是曲折的嘛。

等到一頓飯用完,董靈鷲喝了清茶漱口,才忽然跟鄭玉衡道:“外面的雪積了多深了?”

鄭玉衡:“最深的地方沒過小腿肚。”

董靈鷲沈吟片刻,道:“好……但也不好,意頭雖然是好意頭,但清理起來麻煩著呢。這個你看了嗎?”

她點了點孟誠和盈盈為之爭吵的那本書冊。

“看了。”鄭玉衡老老實實道,“這幾天都是我陪著勸的。”

孟誠哼了一聲:“你就光勸朕了。”

“多虧了鄭大人。”公主托腮笑道,“本宮可是聽了你不少勸呢。”

鄭玉衡無語凝噎。小皇帝一碰就尾巴炸毛,公主殿下不僅不單純了,還學會了什麽叫陰陽怪氣……這是誰教的啊?許秉筆嗎?

董靈鷲輕咳一聲。

兩人立刻裝得乖巧起來。

“王先生既然讓盈盈將修撰後的《大殷律疏議》交上來,那麽,想必他也是認可的。皇帝對這些事若有看法,不如尋王寺卿商議,何必在這兒跟你妹妹辯論。”

孟誠道:“王先生為臣,既忠君,又要操控君王,這是臣子‘忠誠’的弊病。若不能讓君主向他們的理想所轉變,再忠也可能會妨礙兒臣。”

董靈鷲道:“說的不錯,可盈盈不過是他的弟子、是公主,你即便辯贏了她,又有什麽收獲?既然你要跟盈盈討論,她也得有讓你贏下來的好處啊。”

孟誠道:“這……”

此刻,孟摘月突然插話道:“只要皇兄封我一個大理寺的朝中職銜,那麽我向皇兄低頭,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督促王先生修改其中的一些部分了……而且這樣,我們家在朝中不是更有分量嗎?皇兄不會這麽小氣吧。”

孟誠什麽都可能拒絕,唯獨兩點不會,一個是用“區區女子”來貶低一個女人的才華,珠玉在前,他完全無法認可,反倒是用“道德禮儀”來規訓更符合小皇帝的腦子一點;另一點則是,對於孟摘月、他的親妹妹,她血統之高貴無可置疑,孟誠根本不會覺得她要控制一些朝臣、掌握一些權力有什麽錯。

董靈鷲聽到這裏,就不再聽下去了。

她只是隨口引導,要是孟摘月沒聽懂,或是孟誠不肯,她也不會再刻意操縱兩個孩子的人生,所以幹脆不參與了,而是垂眸看著鄭玉衡衣服上的暗紋。

鄭玉衡註意到她的視線:“怎麽了?”

“沒有什麽。”董靈鷲伸手摸了摸他平鋪在腿上的衣料,“這件好看。”

鄭玉衡心口猛跳,輕易而舉就被撩得暈乎乎的,他耳根泛紅,道:“你喜歡淡青色?”

董靈鷲挑眉,低語:“你穿什麽,我喜歡什麽。”

鄭玉衡喉結滾動,欲蓋彌彰地把視線移動回去,他這時候也沒聽進去孟誠跟公主在說些什麽,好半晌才悄悄說出來一句:“……好看……你也不能摸我腿啊。”

董靈鷲:“……”

“還有人呢。”他說,“讓人看見多不好。我的名聲怎麽辦?”

董靈鷲又好氣又好笑,盯著他半晌,然後擡指掐了掐他的耳垂,撫著對方滾燙的肌膚,貼近道:“鄭愛卿,你的名聲早就完啦——”

鄭玉衡從耳根紅到脖頸,道:“……那也好,那也好……”

他胡亂地應了幾聲,然後把董靈鷲的手拉下來放到腿上,低聲道:“那你接著摸吧……”

董靈鷲:“……”

這臉長得真好看,就是有時候真想給他腦子控控水,裏頭都能養魚了。

……

年前的最後一件大事,就是《大殷律疏議》呈入政務堂,摘抄版本幾乎在朝中人手一份,甚至流入京中富戶之族,有些輕狂學子對其大加點評,意圖以此博得關註。

與此同時,參與《疏議》修撰的昭陽公主殿下,也成為開國以來的第一位“女少卿”,成為了王先生官場和私人身份上雙重的助手和下屬。領官印當日,她褪去羅裳華服,穿著樸素的官袍,束帶戴冠,形如男子,讓人此刻才驟然驚覺——公主的眉眼與當今皇帝陛下別無二致,都充斥著屬於孟家子嗣的那股漠然矜貴之氣。

這當然不是一帆風順的。

就算京中百官都因為此事連這個年過不安生,起碼董靈鷲完全沒有憂慮過,反而很是輕松悠閑,甚至興致好到在宮中最大的湖上鑿了塊冰,對著那個圓圓的孔洞冬釣。

她的身體明顯比往年要好,過去的幾年是絕對不敢在這個時節出來釣魚的,就算不茍言笑如杜月婉,也不禁因此對鄭玉衡和氣了不少,把這歸功於太醫的醫術。

但鄭玉衡自己卻明白,論醫術,自己的老師才是經歷豐富、醫術高超,但醫人不醫心,要是經年累月的為別人打算、為別人熬著,一個腦袋裏想千件萬件事,又怎麽可能不會折損心力和精神呢?董靈鷲的身體變好,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想開了的緣故。

自從那日在落月庵旁的湖心畫舫之夜後,她就肉眼可見地隨性了不少,這真是一件好事。

鄭玉衡也不在焦頭爛額的百官之列,他都覺得這件事跟自己無關。但他此刻也不是特別高興,因為董靈鷲讓許秉筆陪她釣魚,兩人在那兒遠遠地說話。

“什麽事情我還不能聽?”小鄭大人揣著董靈鷲塞給他的手爐,看了看手爐上繡著鳳凰的暖套刺繡。

“同病相憐啊。”趙清站在一旁,手裏還搭著一件厚披風,娘娘身上的那件落了不少雪,這是慈寧宮才送來不久的,“什麽事情我還不能聽。”

兩人對視一眼,齊齊嘆氣。

“應該是問公主殿下的私事吧。”瑞雪姑姑從亭外走來,聽了一耳朵,順口道,她接過趙清手裏的披風,“我去送。有我跟著,公主殿下小時候的模樣我都見過,娘娘肯定不會避諱著我的。”

趙清幽幽道:“姑姑……”

“放心。”李瑞雪說罷,匆匆向湖邊而去。

過了片刻。

亭中又響起一聲嘆息,又是一句“什麽事情我還不能聽啊……”說著占據了第三個位置,一起眼巴巴地朝湖邊看了過去。

不遠處,許祥正幫太後娘娘收桿,垂著眼眸聽她講話。

“……其實正事哀家都不想問,你做得如何,光看盈盈就能看得出了。”董靈鷲道,“但有件事,盈盈托我勸你,說哀家的話你還聽一聽。”

許祥低眉順眼地道:“奴婢為太後所救,娘娘的吩咐,奴婢莫敢不從。”

董靈鷲斟酌了一下言辭,看著那條掛在魚鉤上活蹦亂跳的鯉魚,悠悠地道:“你不要再給她考慮其他的面首男寵,也別拿什麽‘以備生育’的話來勸告她。”

許祥摘下魚鉤的手猛然頓了一下。

“什麽以備生育,什麽人倫大事,你可比盈盈固執封閉得多了。這些事連哀家都沒催過,”她支著下頷,審視著他,“你年紀輕輕的,非要催什麽?”

“可奴婢終究……”

“好了。”董靈鷲道,“這話我不愛聽。你說這世上的人真有你這麽賢惠的?在哀家眼裏,賢惠這話還是罵人居多,誇人的時候少。”

許祥摘下魚,將之放進竹簍裏,然後俯身跪了下去。

“地上涼,跪壞了身體,哀家這閨女又要心疼了。起來。”

董靈鷲的話他自然不會不聽,許祥一直覺得太後娘娘對他有再造之恩,視作再生父母,於是又隨之起身。

“我看你也很難死了這條心,”董靈鷲思考了一會兒,“只是你找的那些,她不喜歡,聽哀家的,你尋一個這樣的,她必然高興。”

許祥問:“請娘娘賜教。”

“身量瘦削,高一些,長得清俊,沈默寡言,不聒噪,待人接物、處理事情,樁樁件件妥帖,沒有一項出錯,最好將心事都藏起來,讓她自己猜。而且還要精通四書五經,老莊之學,最好得過榜眼、探花……狀元就算了,狀元郎就是在戲文裏都容易忘恩負義。”

董靈鷲說完,見他面露沈思,便道:“聽懂了?聽懂就回去吧。”

許祥這才面露思索地告退。

他走出湖畔,過了宮道,經過宮人居,再出了宮門,一直走到皇帝親自給他批的一處皇城墻底下小宅院前,因為一直想著這事兒,撞到了宅院前高過院墻的松樹上。

許祥吃痛後退,看了看眼前青翠覆雪的松樹,突然猛地反應過來——太後娘娘就是在說他。

作者有話說:

這麽一看論封建還是男角色封建啊(x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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